來源:光明日報
2025-03-24 08:57:03
原標(biāo)題:海上明月共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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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biāo)題:海上明月共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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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行霈在賞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一詩時指出:“第二句‘海上明月共潮生’,告訴我們那一輪明月乃是伴隨著海潮一同生長的。詩人在這里不用升起的‘升’字,而用生長的‘生’字,一字之別,另有一番意味。明月共潮升,不過是平時習(xí)見的景色,比較平淡。明月共潮生,就滲入詩人主觀的想象,仿佛明月和潮水都具有生命,她們像一對姊妹,共同生長,共同嬉戲。這個‘生’字使整個詩句變活了。”(袁行霈《如夢似幻的夜曲——〈春江花月夜〉賞析》)與此類似,張靜在賞析張九齡《望月懷遠(yuǎn)》一詩時指出:“為什么‘海上生明月’用的是‘生長’的‘生’而不是‘升起’的‘升’?‘升起’的‘升’只表現(xiàn)了位置的由低到高的上升,而‘生長’的‘生’是一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不斷發(fā)展變化的過程,還可以與次聯(lián)的‘起’產(chǎn)生呼應(yīng)。”(葉嘉瑩等講讀《唐詩三百首:名師抖音共讀版》)今人對古詩中“生”“升”之辨的關(guān)注程度,可見一斑;而相關(guān)說法尤其常見于中學(xué)語文詩歌鑒賞類著述,有意引導(dǎo)學(xué)生將之視為“煉字”的典范,從想象、擬人等修辭角度來分析這兩個字的區(qū)別。
其實,古詩中寫月而用“生”字的,不可勝數(shù),如陳子昂“微月生西海”(《感遇》其一)、李白“揚帆海月生”(《荊門浮舟望蜀江》)、韋應(yīng)物“片月生幽林”(《懷素友子西》)、李賀“涼月生秋浦”(《蜀國弦》)等皆是,以至于俗文學(xué)敦煌曲子《楊柳枝》里也有“月生月盡月還新”(《老催人》)這樣的表達(dá)。據(jù)劉延玲統(tǒng)計,《全唐詩》中“月生”有67條之多,而“月升”僅3條。當(dāng)然不僅是唐人才如此遣詞,南北朝庾信有“月生無有桂”(《鏡詩》),宋代張先有“莫放修蘆礙月生”(《題西溪無相院》),元代王冕有“今夜初生月”(《十二月三日對月》),明代屈大均有“不知山月生”(《攝山秋夕作》),清代袁枚有“拄杖忽驚新月生”(《客里》),可謂已成熟套。
當(dāng)然,古詩不僅是寫月,寫其他無生命之物,也常用到“生”字。比如“云”,李白有“云生結(jié)海樓”(《渡荊門送別》),杜甫有“蕩胸生層云”(《望岳》),杜牧有“白云生處有人家”(《山行》)。又如煙,王昌齡有“寒煙生里閭”(《客廣陵》),李白有“日照香爐生紫煙”(《望廬山瀑布》),李商隱有“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錦瑟》)。可見“生”字在古詩中的使用范圍是很廣的。
而且值得注意,古詩中“生”“落”二字可以成對出現(xiàn)。如宋代耿镃有“月生月落洞庭波”(《西樓》),元末明初李昱有“青山缺處殘日落,碧海盡頭明月生”(《晚興》),明末清初王夫之有“月落月生春易改”(《春月歌》),清代蔣士銓有“日落月生時”(《瀟湘靜·薛壽魚屬題云華校書圖》),均以“生”“落”連用。“生”既與“落”連用成對,其主要含義也就與“升”并無太大差別。按照我們現(xiàn)在的邏輯,“升”“落”應(yīng)該是一對,用于描述簡單機(jī)械的空間變化;“生”“死”應(yīng)該是一對,用于描述生命歷程的狀態(tài)。兩對詞組在詞義、意境等方面區(qū)別顯然,斷不能混淆等同。然而這些詩句偏不說“日死月生”或“日落月升”,而要以“生”“落”連用相對,這就無可辯駁地證明今日通行的邏輯和解讀與古詩的真實情形并不相符。
還有一個現(xiàn)象也可證明這種古今差異:與今人對“生”字的津津樂道形成鮮明而有趣的對照,古人評點幾乎不談“生”字的問題。比如張若虛的“海上明月共潮生”,康熙《御選唐詩》卷九注云:“《抱樸子》:‘月之精生水,是以月盛而潮大。’楊泉《物理論》:‘月,水之精。潮有大小,月有虧盈。’《海嶠志》:‘潮隨月虧盈。’”其闡釋方向不是“月”與“生”的關(guān)系,而是“月”與“潮”何以“共”生的關(guān)系。又如張九齡《望月懷遠(yuǎn)》,明代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稱道其“‘滅燭’‘光滿’四字,已盡月之神”,清代屈復(fù)《唐詩成法》卷一稱道其“‘共’字逗起‘情人’,‘怨’字逗起相思”,卻無人稱道其“生”字用得妙。王灣《次北固山下》頸聯(lián)云“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徐充的話,倒是提及了“生”字,不過說的卻是:“‘生’字、‘入’字淡而化,非淺淺可到。”也就是說,徐充所稱道的不是“生”字的使用很特別,而是很平淡,平淡到宛若天成,這當(dāng)然是一般人難以達(dá)到的化境。所以明代李攀龍《唐詩訓(xùn)解》也說這兩句是“淡而難求”。
由此可見,寫無生命之物而用“生”字,古人已是慣見熟聞,習(xí)而相忘。在他們眼中,“生”字簡直平淡無奇,因此不會予以特別表揚,更不會又拈出一個“升”字作為假想敵來推敲取舍一番。
實際上,這種習(xí)而相忘的情形,提示著我們關(guān)注古人的固有觀念。錢鍾書指出,“以死物看作活”,“無生者如人忽有生”,譬如杜甫之“四更山吐月”、王安石之“一水護(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這樣的句子“開卷即是”,多不勝數(shù)。(錢鍾書《談藝錄》)究其原因,則如錢先生后來所說:“蓋吾人觀物,有二結(jié)習(xí):一、以無生者作有生看,二、以非人作人看。”(錢鍾書《管錐編》)當(dāng)然,嚴(yán)格區(qū)分出“有生”“無生”,也是以今人觀念來闡說古人,而古人觀念應(yīng)如方東美所說是“萬物有生論”:“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真正是死的,一切現(xiàn)象里邊都藏著生命。”(方東美《中國人生哲學(xué)》)在古人看來,萬物皆是“有生”,皆是陰陽變化的結(jié)果。《周易·系辭上》云“生生之謂易”,王弼注云“陰陽轉(zhuǎn)易,以成化生”,《系辭下》又云“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揭示了陰陽與化生之關(guān)系。《系辭上》云“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二章又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勾勒了萬物從無到有、由簡而繁的化生圖景。《系辭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孔穎達(dá)疏云“言天地之盛德,在乎常生,故言曰生,若不常生,則德之不大”,指明了萬物化生不息的永恒性特征。孔子所謂“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論語·陽貨》),也是這種化生觀念的體現(xiàn)。
這種化生觀念產(chǎn)生兩個結(jié)果:一是萬物一體,二是我們今日認(rèn)為的無生命之物,在古人那里,天然具備生命特征。就第一個結(jié)果而言,劉延玲對“生”“升”的辨析是恰當(dāng)?shù)模骸懊鎸Α蠛!髟隆磺榫埃P(guān)聯(lián)兩個物體之間的關(guān)系,是外在的,冷漠的,無情的。‘生’所連接的兩個事物,則有一種緊密的聯(lián)系,是內(nèi)在的,溫暖的,有情的。”(劉延玲《海上明月之“生”與“升”——兼及古典詩詞里的“字”文化與“情”哲學(xué)》)就第二個結(jié)果而言,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用“想象”“擬人”等修辭手法來解讀“生”字,其實并未真正讀懂這個“生”字。因為在古人那里,“生”是對萬物實然狀態(tài)的說明,并非通過“想象”而“擬”人。
《芥子園畫傳》直接稱呼石頭為“云根”,認(rèn)為云就像植物一樣是有生機(jī)、會生長的,而且還有“根”——這絕不是什么“想象”“擬人”,而是他們的固有觀念。傳統(tǒng)山水畫中這樣的例證還不少。不過在這個問題上,“鑒畫衡文,道一以貫”(錢鍾書語),更加體現(xiàn)出化生觀念已如空氣一樣充分籠罩著古人,所以他們寫月、云、煙等無生命之物而選用“生”字,不足為奇。那么,在解詩時向讀者講古人固有的觀念,比起講今人推測的修辭,似乎更有價值。
(作者:李寶山,系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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